十月的上半個月我一直待在紐約。這個城市里仍然有我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一切。

　　地鐵還是又臟又亂，總在周末莫名其妙地停駛和更改線路，但好處是24小時不間斷運行，無論多晚喝得多醉，刷一下卡就能進站，讓人有一種就算天塌下來也能坐著地鐵回家的安心感。

　　每一條地鐵上的人都氣質分明。紅線1/2/3上的人永遠神采飛揚，驕傲得象是從《紐約客》的封面畫里走下來。綠線4/5/6上有很多摩根·弗里曼和威爾·史密斯那樣氣質很好的黑人。黃線N/Q從阿斯特里亞帶來一車車的東歐南歐移民然后一頭扎向布魯克林海濱。

　　小意大利北面的Nolita (North of Little Italy)，還有下東城，又新開了許多很潮流的小食肆小酒館，中國人，日本人，白人，黑人，無所事事虛度時光。

　　42街和百老匯路口的時報廣場，被稱為世界的十字路口，依然云集了來自全世界的游客，即使是半夜也人山人海。

　　有一天走在阿姆斯特丹大道上，我撞上了一支正在慶祝游行的隊伍。我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節(jié)日，但我看到了巴西，玻利維亞，墨西哥等等來自拉丁美洲的旗幟和面孔。

　　紐約仍然是這樣一個偉大都市，世界中心的光芒萬丈之外，又接納包容像個村莊。

　　每一個路口，每一個街角，每一次交談，每一次呼吸， 都讓我再次確認了我對這個城市的喜愛并非源自距離產(chǎn)生的美感。

　　紐約沒有改變，變的是我的身份和心境——從前我是市民，一切都是我生活的背景;而現(xiàn)在的我變成了游客，雖然說“Once a New Yorker, always a New Yorker”，但我已經(jīng)換上了一顆旅行者的心，眼前展開的一切都變成了風景。

　　離開居住過的地方后又舊地重游，是一種非常奇妙的體驗。你明明置身在這個城市，但又不再是它的一部分。你明明踩在地上，但又好像是懸在半空。你仿佛獲得了一種抽離，能夠以另一種視角看到以前忽略掉的東西。

　　帶著這種只屬于外來者的冷靜，我不斷地在思考一個問題：既然我這么喜歡紐約，為什么幾年前還要那么堅決地辭掉高薪的工作，義無反顧地回到北京?事實上，這幾年有無數(shù)朋友問過我這個問題。

　　當初的選擇有很多的原因，但所有的答案都只是各種現(xiàn)實的考量，利益的計算。我需要給自己一個更加有說服力的形而上的理由。

　　這個問題其實不僅僅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每一個移居到其他國家、或者其他城市的人，一定都曾經(jīng)或者正在思考到底要不要繼續(xù)留下來，或者要不要離開。

　　對于每一個正在做移居的打算、或者動過類似念頭的人，這更是一個最迫切需要找到答案的問題。

　　因為這個問題的本質是：應該選擇在什么樣的地方生活?

　　2、疏離感

　　后來有一天，我去了幾年前住過的一個地方，皇后區(qū)的52大道。

　　那是一片安靜的住宅區(qū)，和典型的美國住宅區(qū)一樣，沒有任何商店超市，全是民居。工作日下午兩三點鐘，陽光從樹蔭里照下來灑在路面上，一片寧靜安詳。

　　那個夏天，皇后區(qū)的shopping mall里天天放著“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我經(jīng)常在傍晚坐在這個臺階上吹晚風喝啤酒。離世界的中心不過30分鐘的車程，卻安靜得像是世界的盡頭。

　　那曾經(jīng)是我關于紐約的無數(shù)美好記憶中的一頁。

　　但是這一次，再次走在這個地方，我卻禁不住地在腦海里對比起了我在北京住的地方：一個龐大的住宅小區(qū)，走幾步就是一個小賣部和小飯館，小區(qū)里是一座座高聳的塔樓，小區(qū)外面是車水馬龍的馬路——和眼前的皇后區(qū)，是兩個完全不一樣、沒有任何共性的世界。

　　路上走過幾個行人，我看了看他們，又情不自禁地對比起了我在北京的小區(qū)里能看到的大爺大媽的樣子。

　　不一樣的衣著打扮，不一樣的神態(tài)表情，一切都是那么不一樣。

　　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了我的心頭。我隱隱約約地意識到，皇后區(qū)52大道，無論它曾經(jīng)給我留下多美好的記憶，它都已經(jīng)淡出了我的生命，它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它，我屬于北京市朝陽區(qū)那個亂糟糟的小區(qū)。

　　那之后又有一天，我在曼哈頓第五大道逛街，走到川普大廈的時候，正巧一群川普的支持者在路上集會。他們舉著宣傳牌，拿著喇叭，激動地喊著口號。

　　我身邊有一群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看樣子也是路過的行人，停下腳步和川普粉閑聊。雖然他們極力做出友好的態(tài)度，但是看得出來表情是戲謔的，與其說是對話，不如說是在調戲這些川普粉。

　　我一直在關心美國大選的新聞，但是這一次當我停下來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的時候，我的內心同樣隱隱地冒出一個念頭——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以及我在報紙上電視上看到的所有關于大選的一切，都和我無關，我只是一個來自另一個國家的，遠遠地看戲的觀眾。

　　所有的一切，都與我無關，因為我已經(jīng)不再屬于這里。

　　這是一種疏離感。

　　這種疏離感，我其實是熟悉的。多年前剛到紐約的時候，我就有。我花了很久的時間去消除這種疏離感，但是當我離開兩年又回來之后，它又產(chǎn)生了。

　　3、融入

　　這種疏離感，其實每一個人都會有。

　　每一個背井離鄉(xiāng)到另一個國家、另一個城市生活的人，落腳在新的地方，面對新的社會、新的文化，一開始一定都不可避免會有這種疏離感。

　　對你來說，一切都是陌生的。而對你來到的這個社會來說，你的一切也都是陌生的。

　　你過去所有的經(jīng)驗，所有的人生，統(tǒng)統(tǒng)都不作數(shù)，不存在。你漂洋過海帶來的歷史，只能像舊照片一樣壓在箱底。你成為了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你一下子從社會的主流，跌到了邊緣。你會開始對自己的身份變得特別敏感。當你開口說“我們”的時候，你會意識到，你口中的“我們”這個群體，只是這個社會里少數(shù)的一群人。而在這個社會里的大多數(shù)人眼里，你是“他們”。

　　就這樣，你成了這個社會的他者。

　　消除這種疏離感的過程，叫做“融入”。而這個過程，無比痛苦。

　　你還必須要像一個嬰兒一樣學習這個社會的一切。語言，口音，思想，規(guī)則，規(guī)范，喜好，經(jīng)驗，生活習慣，生存智慧，人和人打交道的方式，乃至坐公交車、搭地鐵的方法，乃至當?shù)厝苏f某個單詞時獨特的發(fā)音……一切都要從頭學起。

　　更多的時候，你要用麻木，磨礪出堅韌的神經(jīng)，然后慢慢，才能喘息立足。

　　你所有的目標，不過是為了不再被這個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當成“他們”，而是被他們接納，成為他們口中的“我們”。

　　如果你安安穩(wěn)穩(wěn)呆在自己的國家，這是一件根本不需要去做的事。天經(jīng)地義，你就是主流。但是到了一個新的國家，這件事，卻幾乎成為你生活的全部。

　　任何一個社會都有一套自己約定俗成的標準，對生活在這個社會里的人有一個理想的模板。

　　以前我以為，移民移居，最難的部分是落地生根，要怎樣在一個新的環(huán)境里扎下根來。

　　但后來我慢慢明白了，扎根并不難，時間長了，認識了朋友，建立了各種各樣的生活關系，總能扎下根來。

　　真正困難和痛苦的，是融入，是如何按照這個社會的要求和模板，來重新塑造自己——把自己在原來的國家長出的邊邊角角磨平，甚至砍掉，重新長成新的社會所希望的樣子。

　　美國社會雖然鼓勵人的個性發(fā)展，但那也不過只是他們有比較多的模具而已。最終，你仍然需要選擇一個模板，削足適履。

　　雖然當初我也曾經(jīng)努力地融入，但潛意識里一直在拒絕被改造，內心深處仍然在野蠻地想要維持自己原來的樣子。

　　大概這就是我最后堅決地離開紐約的原因吧。

　　這就是我想表達的觀點：在做出留學或者移民的選擇之前，一定要謹慎地考慮清楚，因為這絕對不是換一個地方生活那么簡單的事。

　　你必須要認真地衡量，你是不是能夠承擔這樣重大的改變。

　　你必須要考慮，你想要換一個地方生活的意愿，是不是已經(jīng)強烈到了你愿意為之付出任何的代價。

　　當然，更重要的是，所有的選擇和努力，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讓自己過上更好的生活——不管這更好的生活，既意味著心靈的自由，也意味著生活的舒適。

　　不管在哪里生活，都不能委屈自己。